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击七国诏(景帝三年二月) 西汉 · 汉景帝
出处:全汉文 卷二
制诏将军:盖闻为善者天报以福,为非者天报以殃。高皇帝亲垂功德,建立诸侯,幽王、悼惠王绝无后,孝文皇帝哀怜加惠,王幽王子遂、悼惠王子卬等,令奉其先王宗庙,为汉藩国,德配天地,明并日月。而吴王濞背德反义,诱受天下亡命罪人,乱天下弊,称疾不朝二十馀年。有司数请濞罪,孝文皇帝宽之,欲其改行为善,今乃与楚王戊、赵王遂、胶西王卬、济南王辟光、菑川王贤、胶东王雄渠约从谋反,为逆无道,起兵以危宗庙,贼杀大臣及汉使者,迫劫万民,伐杀无罪,烧残民家,掘其丘垄,甚为虐暴。而卬等又重逆无道,烧宗庙,卤御物,朕甚痛之。朕素服避正殿,将军其劝士大夫击反虏。击反虏者,深入多杀为功,斩首捕虏比三百石以上皆杀,无有所置。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,皆要斩(《汉书·吴王濞传》)。
上疏陈政事 西汉 · 贾谊
出处:全汉文 卷十五
臣窃惟事势,可为痛哭者一,可为流涕者二,可为长太息者六,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,难遍以疏举。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,臣独以为未也。曰安且治者,非愚则谀,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。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,火未及燃,因谓之安,方今之势,何以异此!本末舛逆,首尾衡决,国制抢攘,非甚有纪,胡可谓治!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,因陈治安之策,试详择焉!
夫射猎之娱,与安危之机孰急?使为治,劳智虑,苦身体,乏钟鼓之乐,勿为可也。乐与今同,而加之诸侯轨道,兵革不动,民保首领,匈奴宾服,四荒乡风,百姓素朴,狱讼衰息。大数既得,则天下顺治,海内之气,清和咸理,生为明帝,没为明神,名誉之美,垂于无穷。《礼》祖有功而宗有德,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,上配太祖,与汉亡极。建久安之势,成长治之业,以承祖庙,以奉六亲,至孝也;以幸天下,以育群生,至仁也;立纲陈纪,轻重同得,后可以为万世法程,虽有愚幼不肖之嗣,犹得蒙业而安,至明也。以陛下之明达,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,致此非难也。其具可素陈于前,愿幸无忽。臣谨稽之天地,验之往古,按之当今之务,日夜念此至孰也,虽使禹舜复生,为陛下计,亡以易此。
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,下数被其殃,上数爽其忧,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。今或亲弟谋为东帝,亲兄之子西乡而击,今吴又见告矣。天子春秋鼎盛,行义未过,德泽有加焉,犹尚如是,况莫大诸侯,权力且十此者乎!
然而天下少安,何也?大国之王幼弱未壮,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。数年之后,诸侯之王大抵皆冠,血气方刚,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,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,如此,有异淮南、济北之为邪!此时而欲为治安,虽尧舜不治。
黄帝曰:「日中必蔧,操刀必割」。今令此道顺而全安,甚易,不肯早为,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,岂有异秦之季世乎!夫以天子之位,乘今之时,因天之助,尚惮以危为安,以乱为治,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,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?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。假设天下如曩时,淮阴侯尚王楚,黥布王淮南,彭越王梁,韩信王韩,张敖王赵,贯高为相,卢绾王燕,陈豨在代,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,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,能自安乎?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。天下淆乱,高皇帝与诸公并起,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。诸公幸者,乃为中涓,其次仅得舍人,材之不逮至远也。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,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,多者百馀城,少者乃三四十县,德至渥也,然其后十年之间,反者九起。陛下之与诸公,非亲角材而臣之也,又非身封王之也,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,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。然尚有可诿者,曰疏,臣请试言其亲者。假令悼惠王王齐,元王王楚,中子王赵,幽王王淮阳,共王王梁,灵王王燕,厉王王淮南,六七贵人皆亡恙,当是时陛下即位,能为治乎?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。若此诸王,虽名为臣,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,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。擅爵人,赦死罪,甚者或戴黄屋,汉法令非行也。虽行不轨如厉王者,令之不肯听,召之安可致乎!幸而来至,法安可得加!动一亲戚,天下圜视而起,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,适启其口,匕首已陷其匈矣。陛下虽贤,谁与领此?故疏者必危,亲者必乱,已然之效也。其异姓负强而动者,汉已幸胜之矣,又不易其所以然。同姓袭是迹而动,既有征矣,其势尽又复然。殃祸之变,未知所移,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,后世将如之何!
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,而芒刃不顿者,所排击剥割,皆众理解也。至于髋髀之所,非斤则斧。夫仁义恩厚,人主之芒刃也;权势法制,人主之斤斧也。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,释斤斧之用,而欲婴以芒刃,臣以为不缺则折。胡不用之淮南、济北?势不可也。
臣窃迹前事,大抵强者先反。淮阴王楚最强,则最先反;韩信倚胡,则又反;贯高因赵资,则又反;陈豨兵精,则又反;彭越用梁,则又反;黥布用淮南,则又反;卢绾最弱,最后反。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,功少而最完,势疏而最忠,非独性异人也,亦形势然也。曩令樊、郦、绛、灌据数十城而王,今虽以残亡可也;令信、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,虽至今存可也。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。欲诸王之皆忠附,则莫若令如长沙王;欲臣子之勿菹醢,则莫若令如樊、郦等;欲天下之治安,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。力少则易使以义,国小则亡邪心。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,臂之使指,莫不制从,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,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,虽在细民,且知其安,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。割地定制,令齐、赵、楚各为若干国,使悼惠王、幽王、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,地尽而止,及燕梁它国皆然。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,建以为国,空而置之,须其子孙生者,举使君之。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,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,所以数偿之;一寸之地,一人之众,天子亡所利焉,诚以定治而已,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。地制壹定,宗室子孙莫虑不王,下无倍叛之心,上无诛伐之志,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。法立而不犯,令行而不逆,贯高、利几之谋不生,柴奇、开章之计不萌,细民乡善,大臣致顺,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。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,植遗腹,朝委裘,而天下不乱,当时大治,后世诵圣。壹动而五业附,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?
天下之势方病大尰。一胫之大几如要,一指之大几如股,平居不可屈信,一二指搐,身虑亡聊。失今不治,必为锢疾,后虽有扁鹊,不能为已。病非徒尰也,又苦蹠戾。元王之子,帝之从弟也;今之王者,从弟之子也。惠王,亲兄子也;今之王者,兄子之子也。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,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,臣故曰非病尰也,又苦蹠戾。可痛哭者,此病是也。
天下之势方倒县。凡天子者,天下之首,何也?上也。蛮夷者,天下之足,何也?下也,今匈奴嫚侮侵掠,至不敬也,为天下患,至亡已也,而汉岁致金絮采缯(《后汉·西域传》注引作缯彩)以奉之。夷狄征令,是主上之操也;天子共贡,是臣下之礼也。足反居上,首顾居下,倒县如此,莫之能解,犹为国有人乎?非亶倒县而已,又类辟,且病痱。夫辟者一面病,痱者一方痛。今西边北边之郡,虽有长爵不得轻得复,五尺以上不轻得息,斥候望烽燧不得卧,将吏被介胄而睡,臣故曰一方病矣。医能治之,而上不使,可为流涕者此也。
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,势既卑辱,而祸不息,长此安穷!进谋者率以为是,固不可解也,亡具甚矣。臣窃料匈之众,不过汉一大县,以天下之大,困于一县之众,甚为执事者羞之。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?行臣之计,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,伏中行说而笞其背,举匈奴之众,唯上之令。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,不搏反寇而搏畜菟,玩细娱而不图大患,非所以为安也。德可远施,威可远加,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,可为流涕者此也。
今民卖僮者,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,内之闲中,是故天子后服,所以庙而不宴者也,而庶人得以衣婢妾。白縠之表,薄纨之里,緁以偏诸,美者黼绣,是古天子之服,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。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,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,倡优下贱得为后饰,然而天下不屈者,殆未有也。且帝之身自衣皂绨,而富民墙屋被文绣;天子之后以缘其领,庶人孽妾缘其履:此臣所谓舛也。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,欲天下亡寒,胡可得也?一人耕之,十人聚而食之,欲天下亡饥,不可得也。饥寒切于民之肌肤,欲其亡为奸邪,不可得也。国已屈矣,盗贼直须时耳,然而献计者曰「毋动」,为大耳。夫俗至大不敬也,至亡等也,至冒上也,进计者犹曰「毋为」,可为长太息者此也。
商君遗礼义,弃仁恩,并心于进取,行之二岁,秦俗日败。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,家贫子壮则出赘。借父耰锄,虑有德色;母取箕帚,立而谇语。抱哺其子,与公并倨;妇姑不相说,则反唇而相稽。其慈子耆利,不同禽兽者亡几耳。然并心而赴时,犹曰蹶六国,兼天下。功成求得矣,终不知反廉愧之节,仁义之厚。信并兼之法,遂进取之业,天下大败;众掩寡,智欺愚,勇威怯,壮陵衰,其乱至矣。是以大贤起之,威震海内,德从天下。曩之为秦者,今转而为汉矣。然其遗风馀俗,犹尚未改。今世以侈靡相竞,而上亡制度,弃礼谊,捐廉耻,日甚,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。逐利不耳,虑非顾行也,今其甚者,杀父兄矣。盗者剟寝户之帘,搴两庙之器,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。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,赋六百馀万钱,乘传而行郡国,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。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,期会之间,以为大故。至于俗流失,世坏败,因恬而不知怪,虑不动于耳目,以为是适然耳。夫移风易俗,使天下回心而乡道,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。俗吏之所务,在于刀笔筐箧,而不知大体。陛下又不自忧,窃为陛下惜之。
夫立君臣,等上下,使父子有礼,六亲有纪,此非天之所为,人之所设也。夫人之所设,不为不立,不植则僵,不修则坏,《管子》曰:「礼义廉耻,是谓四维;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」。使管子愚人也则可,管子而少知治体,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!秦灭四维而不张,故君臣乖乱,六亲殃戮,奸人并起,万民离叛,凡十三岁,而社稷为虚。今四维犹未备也,故奸人几幸,而众心疑惑。岂如今定经制,令君君臣臣,上下有差,父子有亲各得其宜,奸人亡所几幸,而群臣众信,上不疑惑!此业壹定,世世常安,而后有所持循矣。若夫经制不定,是犹度江河亡维楫,中流而遇风波,船必覆矣。可为长太息者此也。
夏为天子,十有馀世,而殷受之。殷为天子,二十馀世,而周受之。周为天子,三十馀世,而秦受之。秦为天子,二世而亡。人性不甚相远也,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,而秦无道之暴也?其故可知也。古之王者,太子乃生,固举以礼,使士负之,有司齐肃端冕,见之南郊,见于天也。过阙则下,过庙则趋,孝子之道也。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。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,召公为太保,周公为太傅,太公为太师。保,保其身体;傅,傅之德义;师,道之教训:此三公之职也。于是为置三少,皆上大夫也,曰少保、少傅、少师,是与太子宴者也。故乃孩提有识,三公、三少因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,逐去邪人,不使见恶行。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,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,使与太子居处出入。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,闻正言,行正道,左右前后皆正人也。夫习与正人居之,不能毋正,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;习与不正人居之,不能毋不正,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。故择其所耆,必先受业,乃得尝之;择其所乐,必先有习,乃得为之。孔子曰:「少成若天性,习贯如自然」。及太子少长,知妃色,则入于学。学者,所学之官也。《学礼》曰:「帝入东学,上亲而贵仁,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;帝入南学,上齿而贵信,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;帝入西学,上贤而贵德,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;帝入北学,上贵而尊爵,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;帝入太学,承师问道,退习而考于太傅,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,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。此五学者既成于上,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」。及太子既冠成人,免于保傅之严,则有记过之史,彻膳之宰,进善之旌,诽谤之木,敢谏之鼓。瞽史诵诗,工诵箴谏,大夫进谋,士传民语。习与智长,故切而不愧;化与心成,故中道若性。三代之礼:春朝朝日,秋暮夕月,所以明有敬也;春秋入学,坐国老,执酱而亲馈之,所以明有孝也;行以鸾和,步中《采齐》,趋中《肆夏》,所以明有度也;其于禽兽,见其生不食其死,闻其声不食其肉,故远庖厨,所以长恩,且明有仁也。
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,以其辅翼太子,有此具也。及秦而不然。其俗固非贵辞让也,所上者告讦也;固非贵礼义也,所上者刑罚也。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,所习者非斩劓人,则夷人之三族也。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,忠谏者谓之诽谤,深计者谓之妖言,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。岂惟胡亥之性恶哉?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。
鄙谚曰:「不习为吏,视已成事」。又曰:「前车覆,后车诫」。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,其已事可知也;然而不能从者,是不法圣智也。秦世之所以亟绝者,其辙迹可见也;然而不避,是后车又将覆也。夫存亡之变,治乱之机,其要在是矣。天下之命,县于太子;太子之善,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。夫心未滥而先谕教,则化易成也;开于道术智谊之指,则教之力也。若其服习积贯,则左右而已。夫胡、粤之人,生而同声,耆欲不异,及其长而成俗,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,有虽死而不相为者,则教习然也。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。夫教得而左右正,则太子正矣,太子正而天下定矣。《书》曰:「一人有庆,兆民赖之」。此时务也。
凡人之智,能见已然,不能见将然。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,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,是故法之所用易见,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。若夫庆赏以劝善,刑罚以惩恶,先王执此之政,坚如金石,行此之令,信如四时,据此之公,无私如天地耳,岂顾不用哉?然而曰礼云礼云者,贵绝恶于未萌,而起教于微眇,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。孔子曰:「听讼,吾犹人也,必也使毋讼乎」!为人主计者,莫如先审取舍,取舍之极定于内,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。安者非一日而安也,危者非一日而危也,皆以积渐然,不可不察也。人主之所积,在其取舍。以礼义治之者,积礼义;以刑罚治之者,积刑罚。刑罚积而民怨背,礼义积而民和亲。故世主欲民之善同,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。或道之以德教,或驱之以法令。道之以德教者,德教洽而民气乐;驱之以法令者,法令极而民风哀。哀乐之感,祸福之应也。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,与汤武同,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,六七百岁而弗失,秦王治天下,十馀岁则大败。此亡它故矣,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。夫天下,大器也。今人之置器,置诸安处则安,置诸危处则危。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,在天子之所置之。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,而德泽洽,禽兽草木广裕,德被蛮貊四夷,累子孙数十世,此天下所共闻也。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,德泽亡一有,而怨毒盈于世,下憎恶之如仇雠,祸几及身,子孙诛绝,此天下之所共见也。是非其明效大验邪!人之言曰:「听言之道,必以其事观之,则言者莫敢妄言」。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,教化之不如刑罚,人主胡不引殷、周、秦事以观之也?
人主之尊譬如堂,群臣如陛,众庶如地。故陛九级上,廉远地,则堂高;陛亡级,廉近地,则堂卑。高者难攀,卑者易陵,理势然也。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,内有公卿大夫士,外有公侯伯子男,然后有官师小吏,延及庶人,等级分明,而天子加焉,故其尊不可及也。里谚曰:「欲投鼠而忌器」。此善谕也。鼠近于器,尚惮不投,恐伤其器,况于贵臣之近主乎!廉耻节礼以治君子,故有赐死而亡戮辱。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,以其离主上不远也。礼不敢齿君之路马,蹴其刍者有罚;见君之几杖则起,遭君之乘车则下,入正门则趋;君之宠臣虽或有过,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,尊君之故也。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,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。今自王侯三公之贵,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,古天子之所谓伯父、伯舅也,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,然则堂不亡陛乎?被戮辱者不泰迫乎?廉耻不行,大臣无乃握重权,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?夫望夷之事,二世见当以重法者,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。
臣闻之,履虽鲜不加于枕,冠虽敝不以苴履。夫尝已在贵宠之位,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,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,今而有过,帝令废之可也,退之可也,赐之死可也,灭之可也;若夫束缚之,系緤之,输之司寇,编之徒官,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,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。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,非所以习天下也,非尊尊贵贵之化也。夫天子之所尝敬,众庶之所尝宠,死而死耳,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!
豫让事中行之君,智伯伐而灭之,移事智伯。及赵灭智伯,豫让衅面吞炭,必报襄子,五起而不中。人问豫子,豫子曰:「中行众人畜我,我故众人事之;智伯国士遇我,我故国士报之」。故此一豫让也,反君事雠,行若狗彘,已而抗节致忠,行出乎列士,人主使然也。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,彼将犬马自为也;如遇官徒,彼将官徒自为也。顽顿亡耻,奊诟亡节,廉耻不立,且不自好,苟若而可,故见利则逝,见便则夺。主上有败,则因而挻之矣;主上有患,则吾苟免而已,立而观之耳;有便吾身者,则欺卖而利之耳。人主将何便于此?群下至众,而主上至少也,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。俱亡耻,俱苟安,则主上最病。故古者礼不及庶人,刑不至大夫,所以厉宠臣之节也。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,不谓不廉,曰「簠簋不饰」;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,不曰污秽,曰「帷薄不修」;坐罢软不胜任者,不谓罢软,曰「下官不职」。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,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,尚迁就而为之讳也。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,闻谴何则白冠牦缨,盘水加剑,造请室而请罪耳,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。其有中罪者,闻命而自弛,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。其有大罪者,闻命则北面再拜,跪而自裁,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,曰:「子大夫自有过耳!吾遇子有礼矣」。遇之有礼,故群臣自喜,婴以廉耻,故人矜节行。上设廉耻,礼义以遇其臣,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,则非人类也。故化成俗定,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,国耳忘家,公耳忘私,利不苟就,害不苟去,唯义所在。上之化也,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,法度之臣诚死社稷,辅翼之臣诚死君上,守圄扡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。故曰圣人有金城者,比物此志也。彼且为我死,故吾得与之俱生;彼且为我亡,故吾得与之俱存;夫将为我危,故吾得与之皆安。顾行而忘利,守节而仗义,故可以托不御之权,可以寄六尺之孤。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,主上何丧焉!此之不为,而顾彼之久行,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(《汉书·贾谊传》:是时匈奴强侵边,天下初定,制度疏阔,诸侯王僭拟地过古制。淮南、济北王皆为逆诛。谊数上疏陈政事,多所欲匡建,其大略云云。)。
乐毅论 曹魏 · 夏侯玄
出处:全三国文 卷二十一
世人多以乐毅不时拔莒即墨为劣,是以叙而论之。
夫求古贤之意,宜以大者远者先之,必迂回而难通,然后已焉可也。今乐氏之趣,或者其未尽乎?而多劣之,是使前贤失指于将来,不亦惜乎!观乐生遗燕惠王书,其殆庶乎机、合乎道以终始者与?其喻昭王曰:「伊尹放太甲而不疑,太甲受放而不怨,是存大业于至公,而以天下为心者也」。夫欲极道之量,务以天下为心者,必致其主于盛隆,合其趣于先王。苟君臣同符,斯大业定矣。
于斯时也,乐生之志千载一遇也,亦将行千载一隆之道,岂其局迹当时,止于兼并而已哉?夫兼并者,非乐生之所屑;强燕而废道,又非乐生之所求也。不屑苟得,则心无近事;不求小成,斯意兼天下者也。则举齐之事,所以运其机而动四海也。夫讨齐以明燕主之义,此兵不兴于为利矣;围城而害不加于百姓,此仁心著于遐迩矣;举国不谍其功,除暴不以威力,此至德全于天下矣;迈全德以率列国,则几于汤武之事矣。
乐生方恢大纲,以纵二城;牧民明信,以待其弊。使即墨莒人顾仇其上,愿释干戈,赖我犹亲,善守之智,无所之施。然则求仁得仁,即墨大夫之义也;仕穷则从,微子适周之道也。开弥广之路,以待田单之徒;长容善之风,以申齐士之志。使夫忠者遂节,通者义著。昭之东海,属之华裔。我泽如春,下应如草。道光宇宙,贤者托心。邻国倾慕,四海延颈。思戴燕主,仰望风声。二城必从,则王业隆矣。虽淹留于两邑,乃致速于天下。不幸之变,世所不图。败于垂成,时运固然。若乃逼之以威,劫之以兵,则攻取之事,求欲速之功。使燕齐之士,流血于二城之间。侈杀伤之残,示四国之人。是纵暴易乱,贪以成私。邻国望之,其犹豺虎。既大堕称兵之义,而丧济弱之仁。亏齐士之节,废廉善之风。掩宏通之度,弃王德之隆。虽二城几于可拔,霸王之事,逝其远矣。然则燕虽兼齐,其与世主何以殊哉?其邻敌何以相倾?乐生岂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?顾城拔而业乖。岂不知不速之致变?顾业乖而与变同。繇是言之,乐生不屠二城,其亦未可量也(王右军书帖本《艺文类聚》二十三)。
袁子正书 其六 王子主失 西晋 · 袁准
出处:全晋文 卷五十五
有王子者,著《主失》之书,子张甚善之,为袁子称之曰:夫人之所以贵于大人者,非为其官爵也,以其言忠信,行笃敬,人主授之不虚,人臣受之不妄也。若居其位,不论其能;赏其身,不议其功;则私门之路通,而公正之道塞矣。凡世之所患,非患人主之有过失也,患有过欲改而不能得也。是何也?夫奸臣之事君,固欲苟悦其心。夫物未尝无似象。似象之言,浸润之谀,非明者不能察也。奸臣因以似象之言,而为之容说,人主不能别也。是而悦之,惑乱其心,举动日缪,而常自以为得道,此有国之常患也。夫佞之言,柔顺而有文;忠正之言,简直而多逆。使忠臣之言是也,人主固弗快之矣。今奸臣之言,已掩于人主,不自以为非;忠臣以逆迕之言说之,人主方以为诬妄,何其言之见听哉?是以大者刳腹,小者见奴。忠臣涉危死而言不见听,奸臣飨荣利而言见悦,则天下奚蹈夫危死而不用、去夫荣利而见听哉?故有被发而为狂,有窜伏于窟穴,此古今之常也。凡奸臣者,好为难成之事,以徼幸成功之利,而能先得人主之心。上之人不能审察,而悦其巧言则见其赏而不见其罚矣。为人臣,有礼未必尊,无礼未必卑,则奸臣知所以事主矣。虽有今日之失,必知明日所以复之涂也。故人主赏罚一不当,则邪人为巧滋生;其为奸滋甚,知者虽见其非不敢言,为将不用也。
夫先王之道远而难明;当世之法近而易知。凡人莫不违其疏而从其亲,见其小而暗其大。今贤者固远主矣,而执远而难明之物;奸人固近主矣,而执近而易知之理。则忠正之言奚时而得达哉?故主蔽于上,奸成于下,国亡而家破。伍子胥为吴破楚,令阖闾霸,及夫差立,鸱夷而浮之江;乐毅为燕王破强齐,报大耻,及惠王立而驱逐之。夫二子之于国家,可谓有功矣,夫差、惠王足以知之矣,然犹不免于危死者,人主不能常明,而忠邪之道异故也。又况于草茅孤远之臣,而无二子之功,涉奸臣之门,经倾险之涂,欲其身达,不亦难哉?今人虽有子产之贤,而无子皮之举;有解狐之德,而无祁奚之直;亦何由得达而进用哉?故有祁奚之直,而无宣子之听;有子皮之贤,而无当国之权;则虽荆山之璞,犹且见瓦耳。故有管仲之贤,有鲍叔之友,必遇桓公而后达;有陈平之智,有无知之友,必遇高祖而后听。桓公、高祖不可遇,虽有三子之才,夫奚得用哉?
严州乌龙广济庙碑(庆元五年十月) 南宋 · 陆游
出处:全宋文卷四九四六、《渭南文集》卷一六、雍正《浙江通志》卷二六六、光绪《建德县志》卷一四 创作地点: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
山川之祀,自《虞书》以来,见于载籍,与天地宗庙并。或谓山川兴云雨,泽枯槁,宜在秩祀,非必有神主之。以予考之,殆不然。「维岳降神,生甫及申」,山川之神,降而为人,与人死而为山川之神,一也。岂幸而见于经则可信,后世则举不可信耶?柳宗元死为罗池之神,其传甚怪,而韩文公实之。张路斯自人为龙,庙于颍上,其传尤怪,而苏文忠公实之。盖二神者,所传虽不可知,而水旱之祷,卓乎伟哉,不可泯没,则二公亦不得而掩也。予适蜀,见李冰、张恶子庙于离堆、梓潼之山,皆血食千载,非独世未有疑者,盖其灵响暴著,亦有不容置疑者矣。严州乌龙山广济庙之神曰忠显仁安灵应昭惠王,旧碑以为唐贞观中人,姓邵氏,所记甚详。虽幽显殊隔,不可尽质,然神灵动人如罗池,变化不测如颍上,历数百年未尝少替。而朝廷之所褒显,吏民之所奉事,亦犹一日。此乌可以幸得哉?至于绍兴辛巳东海之师,群胡见巨人皆长丈馀,弋戟麾旄,出没烟云间,则相告曰:「乌龙神兵至矣」!或降或遁去,无敢枝梧者。是又与东晋八公山及庆历嘉岭神之事相埒。然彼皆在近境,而此独见于山海阻绝数千里之外,岂不尤异也哉!不得韩、苏之文以侈大其传,而邦人进士沈奂顾以属笔于某。辞卑事伟,有足恨者,乃作送迎神诗一章,使并刻之,实庆元五年十月甲子也。其辞曰:
王之生兮值唐初基,龙翔于天兮英雄是资。独沉草莱兮默不得施,巉然万仞兮胸中之奇。使得小试兮冒白刃而搴朱旗,丈夫战死兮固亦其宜。死于不遭兮精神曷归,王亦何怼兮人则为悲。乌龙之山兮跨空巍巍,筑杰屋兮奉祠,酿桂兮羞芝,弹箜篌兮吹参差,王舍斯民兮逝何之?锡以祉兮燕及茕嫠,岁屡丰兮长无凶饥,拥羽盖兮驾玉螭,时节来飨兮民之依。国有征诛兮克相王师,长戈大纛兮肃肃阴威,扫平河洛兮前功弗隳,隆名显爵兮永世有辞。
乐毅论 北宋 · 苏轼
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九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四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三○、《文章类选》卷一一、《文编》卷三一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自知其可以王而王者,三王也。自知其不可以王而霸者,五霸也。或者之论曰:「图王不成,其弊犹可以霸」。呜呼,使齐桓、晋文而行汤、武之事,将求亡之不暇,虽欲霸,可得乎?夫王道者,不可以小用也。大用则王,小用则亡。昔者徐偃王、宋襄公尝行仁义矣,然终以亡其身、丧其国者,何哉?其所施者,未足以充其所求也。故夫有可以得天下之道,而无取天下之心,乃可与言王矣。范蠡、留侯,虽非汤、武之佐,然亦可谓刚毅果敢,卓然不惑,而能有所必为者也。观吴王困于姑苏之上,而求哀请命于勾践,勾践欲赦之,彼范蠡者独以为不可,援桴进兵,卒刎其颈。项籍之解而东,高帝亦欲罢兵归国,留侯谏曰:「此天亡也,急击勿失」。此二人者,以为区区之仁义,不足以易吾之大计也。嗟夫,乐毅战国之雄,未知大道,而窃尝闻之,则足以亡其身而已矣。论者以为燕惠王不肖,用反间,以骑劫代将,卒走乐生。此其所以无成者,出于不幸,而非用兵之罪。然当时使昭王尚在,反间不得行,乐毅终亦必败。何者?燕之并齐,非秦、楚、三晋之利。今以百万之师,攻两城之残寇,而数岁不决,师老于外,此必有乘其虚者矣。诸侯乘之于内,齐击之于外。当此时,虽太公、穰苴不能无败。然乐毅以百倍之众,数岁而不能下两城者,非其智力不足,盖欲以仁义服齐之民,故不忍急攻而至于此也。夫以齐人苦湣王之暴,乐毅茍退而休兵,治其政令,宽其赋役,反其田里,安其老幼,使齐人无复斗志,则田单者独谁与战哉!柰何以百万之师,相持而不决,此固所以使齐人得徐而为之谋也。当战国时,兵相吞者,岂独在我,以燕、齐之众压其城,而急攻之,可灭此而后食,其谁曰不可。呜呼,欲王则王,不王则审所处,无使两失焉而为天下笑也。
贤台行(古黄金台也,土人称为贤台。) 元初 · 郝经
高台突兀燕山碧,黄金泥多土犹湿。
晓日曈昽赤羽旗,燕王北面亲前席。
费尽黄金台始成,一朝拜隗人尽惊。
谁知平地几层土,中有全齐七十城。
礼贤复雠燕始霸,遂与诸侯雄并驾。
七百年来不用兵,一战轰然骇天下。
二城未了昭王殂,火牛突出骑劫诛。
台上黄金少颜色,惠王空读乐毅书。
古来燕赵多奇士,用舍中间定兴废。
还闻赵括代廉颇,败国亡家等儿戏。
燕子城南知几年,台平树老漫荒烟。
莫言骐骥能千里,祇重黄金不重贤。
即墨县 元末明初 · 郑梦周
七言绝句 押阳韵 出处:圃隐先生文集卷之一
眼见全齐次第降,谋臣于此虑弓藏。
二城不待劳馀力,乐毅真先负惠王。
上文密学书(一) 北宋 · 张俞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○、《成都文类》卷二○、《宋代蜀文辑存》卷二五
八月日,郡人张俞再拜上书府主密学阁下:俞观春秋列国以来,游客谈士始用书历干王侯,皆因势利而起,故其文词钩键险谲,变挫于事,以著安危。当时列国嗜利之君,必售其说以图世变。故其言易合,其利易动,则时势然也。今天下之政皆出朝廷,生民之命皆本天子,有司分其职,公卿守其位,内外一统,上下一法,若天刚而平,地柔而成,何有于事哉?假今之人有若古之谋士,能通先正百家之言,明治乱之变,审当世之务,有安生民之心,欲持此安归乎?言之而孰听乎?虽强言之,世不谓之狂,则将被之刑矣。由此而言,古之士也易为功,今之士也难为贤,则时势亦然也。又尝观乐毅《与燕惠王书》,李斯《上秦王书》,邹阳《上梁孝王书》,未尝不感慨流涕也。何谓?彼三人者皆以羁旅游士历干强国,观变审虑,纳说时君,谋行计从,志树功业,兹亦遭其用矣。一旦时变世易,谗邪交构,毅为亡臣,斯为逐客,阳为囚隶,堙阨怨愤,发于文词,名败身辱,仅能免死,可不悲哉!其馀钩诬斥逐,古今相望于天下矣。由此观之,士不患道之不修,患无其时;有其时,患无其主;有其主,患用之不尽;用之尽,患信之不固。茍乃主信而固,用才而尽,功立名著,保身而退,兹谓为士之义尽矣。虽然,古亦罕闻其人焉,况后之人乎?凡今之所为士者则著焉,谓能记诵典章,采饰言语文字,观揖让进退之士也,非若古之所谓特立之士也。古之曰士者志于道也,今之曰士者志于利也。士之名则一,而有利、道之殊焉。若俞,乃今之士也。早岁善诵文史,习章句之学,府郡屡荐,曾不得下等之名。自念亲老贫甚,决志西归,不干荐试。乃尽锄去旧学,始复穷玩古书。见天地之运,与人通理;圣贤道德,在乎治物。后之学者皆忘失原本,务刻浮文,欲致其用,失圣贤之道甚远。由是潜心考古,庶见性命变化之致。虽处穷厄顿挫,未尝一日而忘也,亦未尝一日而言也。故将以此乐其身而安其亲,岂谓求闻达而后能为哉?去年秋天子有命,再召赴阙,惟念贫不能行,遂游三峡丐贷,八月而后返。伏闻阁下受命作镇,张立法度,明刑布德,抚宁西土,西土之人咸被其泽。唯贱生流落不偶,速戾久矣。阁下上惟君令之厚,下恤穷士之困,顾瞻方面之表,不加大罪,尚能以礼寻访,欲俾万人有所仰劝,则阁下志量渊远,非俞小子所敢知也。但受恩德,不知感报,谨诣府门伏谒,庶免乎为狂为囚,不胜大幸。
谏论(上) 北宋 · 苏洵
出处:全宋文卷九二五、《苏老泉先生全集》卷九、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》卷二九、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》后集卷七、《文编》卷三○、《荆川稗编》卷九○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五一五、《渊鉴类函》卷二九七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官常典卷七○○
古今论谏,常与讽而少直,其说盖出于仲尼。吾以为讽、直一也,顾用之之术何如耳。伍举进隐语,楚王淫益甚;茅焦解衣危论,秦帝立悟。讽固不可尽与,直亦未易少之。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。然则仲尼之说非乎?曰:仲尼之说,纯乎经者也;吾之说,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。如得其术,则人君有少不为桀、纣者,吾百谏而百听矣,况虚己者乎?不得其术,则人君有少不若尧、舜者,吾百谏而百不听矣,况逆忠者乎?然则奚术而可?曰:机智勇辩如古游说之士而已。夫游说之士,以机智勇辩济其诈,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辩济其忠。请备论其效。周衰,游说炽于列国,自是世有其人。吾独怪夫谏而从者百一,说而从者十九;谏而死者皆是,说而死者未尝闻。然而抵触忌讳,说或甚于谏。由是知不必乎讽,而必乎术也。说之术可为谏法者五:理谕之,势禁之,利诱之,激怒之,隐讽之之谓也。触龙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,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;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,而相燕之行有日;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,而立归武臣。此理而谕之也。子贡以内忧教田常,而齐不得伐鲁;武公以麋虎胁顷襄,而楚不敢图周;鲁连以烹醢惧垣衍,而魏不果帝秦。此势而禁之也。田生以万户侯启张卿,而刘泽封;朱建以富贵饵闳孺,而辟阳赦;邹阳以爱幸悦长君,而梁王释。此利而诱之也。苏秦以牛后羞韩,而惠王按剑太息;范睢以无王耻秦,而昭王长跪请教;郦生以助秦凌汉,而沛公辍洗听计。此激而怒之也。苏代以土偶笑田文,楚人以弓缴感襄王,蒯通以娶妇悟齐相,此隐而讽之也。五者,相倾险诐之论。虽然,施之忠臣,足以成功。何则?理而谕之,主虽昏必悟;势而禁之,主虽骄必惧;利而诱之,主虽怠必奋;激而怒之,主虽懦必立;隐而讽之,主虽暴必容。悟则明,惧则恭,奋则勤,立则勇,容则宽,致君之道尽于此矣。吾观昔之臣言必从,理必济,莫如唐魏郑公。其初实学纵横之说,此所谓得其术者欤?噫,龙逢、比干不获称良臣,无苏秦、张仪之术也;苏秦、张仪不免为游说,无龙逢、比干之心也。是以龙逢、比干吾取其心,不取其术;苏秦、张仪吾取其术,不取其心,以为谏法。
论帝后不当与先帝同谥奏 宋 · 赵师民
出处:全宋文卷三五八、《太常因革礼》卷九六、《宋会要辑稿》礼一五之三二(第一册第六六七页)
夏商以往,谥号盖简。有周之初,典文浸兴。《礼记》载武王之事,追王太王、王季、文王者,谓太王、王季,既尊以称号。至于文王,更加以谥法也。太姜、太任、太姒之贤,而尚未有谥,则其礼犹略焉。于后幽王之后谓之幽后,惠王之后谓之惠后,此皆从王之谥以为称,同王之谥以为谥也。《左传》记景王之后,谓之穆后,则后之有谥,始于此焉。东周之际,王制所及,国俗不一。夷蛮远国,易名不及其君长;中夏诸侯,考行或达于臣妾。在夷则略,在华则详,礼斯然矣。其间诸侯,鲁礼尤备。君之夫人,皆自有谥,不从于夫,独定姒以首末非义,止曰定姒,不称小公。《公羊》载宋之恭姬者,乃其从夫之谥为配耳,非谓姬之始谥自为恭也。汉室之兴,周典尚近,未能考故,而习秦馀,乃尊太公曰太上皇,又加昭灵、昭哀二后谥。谥加于妣,而不加于父,号及其姊,而不及其祖,以为失矣。前汉诸后,皆不加谥,止从帝名以为之称。赵太后未亡而贬为孝成皇后,此又足以知从帝之谥以为称,非同帝之谥以为谥也。惟卫氏以追尊之故,乃谥思,许氏以早世不遂,谥曰恭哀。盖于时宪度未立,后妃之谥,或有或无,非有定制。汉家之典,为未备矣。后汉中兴,世主好礼,考姬周之典,参前汉之仪,既从其帝名,复加后谥。表帝之名于上,系后之谥于下。故光烈皇后者,谓光武之烈皇后也,非兼光以为谥也。明德皇后者,谓明帝之德皇后也,非兼明以为谥也。然自明德皇后而下,皆以德谥。故蔡邕以为善恶不实,非行大者受大名,行小者受小名之义。乃追改和后曰熹,安后曰思,顺皇后曰烈。后之谥虽改,而帝之名不易,又足以知从帝之谥以为称,非同帝之谥以为谥也。魏氏及晋,盖亦因之。魏武帝宣皇后者,谓武帝之宣皇后也。文昭皇后者,谓文帝之昭皇后也。武之为谥,非后所宜,又非帝名,帝之名止于一,而后之名得兼二也。晋之武元皇后、武悼皇后,义亦同此。传称之止曰元后,曰悼后,史氏追书,又系以武焉。惠皇后以居位不终,故不得谥,止曰惠皇后,盖从帝之名,而非后之谥也。东晋称简文帝之后曰简文顺皇后,孝武之后曰孝武定皇后,以帝谥有二,非后之名兼此三者也。其后宋之文元、梁之武德,并先易名而后系帝号,义犹此也。后魏本自北夷,而礼同中夏。悼武以上,且从帝名,而由前汉之制也。明元以降,更加后谥,采后汉之法也。文明皇后以临朝之故,加谥二字。史氏书曰文成文明皇后者,由帝之与后俱以文谥,非相从配,故两称之。帝后同谥,乃两出之者,又足以见从帝之谥以为称,非同帝之谥以为谥也。唐室因之,亦无所变,太武之后,其谥曰穆,故曰太穆皇后。文皇之后,其谥曰德,故曰文德皇后。睿宗以后,或追改旧谥,或增加本号,故自昭成肃明二后以下,不复配以帝名,史氏称之,乃或冠以庙号。庙号之冠于后谥,又始于此。朱梁之世,礼官失谬。梁祖之谥,其名有五,独取其一以系后,谥曰元正皇后。原其本意,谓以后当同谥也。违误之由,良始于此。人君后妃,善恶自异,受名之义,安可同也?五代之际,时运屡改,后妃终位,厥数无几。若后唐之正简,有周之宣懿,近于唐制,此颇为得。圣朝之初,亦因五代之制。及昭宪皇后上谥,有司乃议改明为昭,此于梁世礼官,其意同也。又孝惠、孝明二后,所上谥在太祖之前,而并以孝谥。及后太祖上谥,乃于帝谥之中取其孝字,以追配焉。然臣以为于义虽有违,于文尚未失。于义有违者,以后同帝之谥以为谥也;于文未失者,帝之谥犹在上,后之谥犹在下也。洎懿德、淑德二后,上谥亦皆在太宗上谥之前,而又并以德谥,及后太宗上谥,复取帝谥之中德字以追配焉。臣故谓义之与文斯俱违矣。何则?德者,帝之谥也,今更在下;淑与懿,后之谥也,今更在上。帝之与后,犹天之与地,上下之位,不可易也。今乃以所从帝之名系于下,所配后之谥著于上,远考周汉,次及魏晋、南北诸朝、隋唐五代,未有此也。臣又闻后之谥,忠和纯淑曰德,汉之明德、章德是也,此则帝名之德与后谥之德异矣。臣不知上此谥者,意谓帝之德邪,谓后之德邪?以为帝之德也,则不当系于后谥之下;以为后之德也,则不当以为从帝之称。臣故以为违谬始于梁世之有司,流祸自彼,积疑至今。乃者庄怀、庄穆二后,又俱以庄谥,后以帝谥无庄,方复追改。而未知违失之源,由于不考。《书》曰:「若稽古」。言帝者之作,必考于古也。《语》曰:「必也正名乎」!今以帝谥系于下,后谥著于上,谓之曰正,臣窃未安。夫革弊去惑,修复圣制,明王之盛举也;因陋就寡,拘滞所习,愚俗之常守也。臣幸得以鄙陋之资,值盛明之运,故敢发舒所见,候圣哲而裁焉。
战国策后序(绍兴三十年十一月) 宋 · 姚宽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八○
右《战国策》,《隋经籍志》:三十四卷,刘向录;高诱注,止二十卷;汉京兆尹延笃论一卷。《唐艺文志》,刘向录已阙二卷,高诱注乃增十一卷,延笃论时尚存。今所传三十三卷。《崇文总目》,高诱注八篇,印本存者有十篇。武安君事在《中山》卷末,不详所谓。延笃论今亡矣。其未曾经曾南丰校定者,舛误尤不可读。其浙、建原小字刊行者,皆南丰所校本也。括苍耿氏所刊,卤莽尤甚。宣和间,得馆中孙固、孙觉、钱藻、曾巩、刘敞、苏颂、集贤院共七本,晚得晁以道本,并校之,所得十二焉。如用「地」、「𢘑」字,皆武后字,恐唐人相承如此。诸公校书,改用此字,殊不可解。窦苹作《唐书》,释武后用「地」字,云「古字,字见《战国策》」,不知何所据而云然?「坔」乃古「地」字。又「地」字见《亢仓子》、《鹖冠子》,或有自来。至于「𢘑」字,幽州僧行均作《切韵训诂》,以此二字云古文,岂别有所见耶?太史公所采九十三事,内不同者五。《韩非子》十五事,《说苑》六事,《新序》九事,《吕氏春秋》一事,《韩诗外传》一事,皇甫谧《高士传》三事,《越绝书》记李园一事,甚异。如正文遗逸引《战国策》者,司马贞引五事《(,豫让击襄子之衣,衣尽血;吕不韦言周凡三十七王;白圭为中山将,亡六城,还拔中山;马犯谓周君;马犯谓梁王云「王病愈」,作「瘉」字。)广韵》七事(晋有大夫芬质,音抚文切;芊千者著书显名;安陵丑,雍门周;中山大夫蓝诸;晋有亥唐;赵有大夫肁贾,音肇,训开也;齐威王时有左执法公旗番。),《玉篇》一事(骥仰而喷,鼓鼻也。),《太平御览》二事(涸若耶以取铜,破𢘗山而出锡;廊庙之椽非一木之枝,先王之法非一士之智。),《元和姓纂》一事(引《风俗通》云:晋大夫芸贤。),《春秋后语》二事(赵武灵王游大陵,梦楚女鼓瑟,平原君躄者,注云:躄,挛跛之名。),《后汉·地理志》一事(东城九门,注云:碣石山在县界。),《后汉》第八《赞》一事(廉颇为人勇鸷而好士。),《艺文类聚》一事(苏秦为楚合从,元戎以铁为矢,长八寸,一弩十矢俱发。),《北堂书钞》一事(楚人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。),徐广注《史记》一事(韩兵入西周,令成君辨说秦求救。),张守节《正义》一事(碣石九门,本有宫室以居。),旧《战国策》一事(罗尚见秦王曰:秦四塞之险,利于守,不利于战。),李善注《文选》一事(苏秦说孟尝君曰:「秦四塞之国」。高诱注云:「四面有山关之固,故曰四塞之国也。」),皆今本所无也。至如张仪说惠王,乃《韩非子·初见秦》书,厉怜王引《诗》,乃《韩诗外传》,既无古书可以考證,第叹息而已。某以所闻见以为集注,补高诱之亡云。上章执徐仲冬朔日,会稽姚宽书。
按:《战国策》附录,士礼居丛书本。
唐杨倞注荀子后序 南宋 · 唐仲友
出处:全宋文卷五八六○、悦斋文钞补 创作地点:浙江省台州市临海市
《荀子》二十卷三十二篇,唐杨倞注。初,汉刘向校雠中孙卿书,凡三百二十一篇,除复重,定著三十二篇,为《孙卿新书》十二卷。至倞,分易卷第,更名《荀子》。皇朝熙宁初,儒官校上,诏国子监刊印颁行之。中兴,蒐补遗逸,监书寖具,独《荀子》犹阙。学者不见旧书,传习闽本,文字舛异。仲友于三馆睹旧文,大惧湮没,访得善本,假守馀隙,乃以公帑锓木,悉视熙宁之故。《诗》曰:「虽无老成人,尚有典刑」。卿不可作,其书独非典刑乎?向博极群书,序卿事大氐本司马迁,于迁书有三不合:春申君死当齐王建二十八年,距宣王八十七年。向言卿以宣王时来游学,春申君死而卿废,设以宣王末年游齐,年已百三十七矣。迁书记孟子以惠王三十五年至梁,当齐宣王七年。惠王以叟称孟子,计亦五十馀。后二十三年子之乱燕,孟子在齐。若卿来以宣王时,不得如向言后孟子百馀岁。田忌荐孙膑为军师,败魏桂陵,当齐威王二十六年,距赵孝成王七十八年。临武若与卿议兵于王前,向以为孙膑,倞以败魏马陵疑年,马陵去桂陵又十三年矣。《崇文总目》言:「卿,楚人」。楚礼为客卿,与迁书、向序駮,益难信。据迁《传》参卿书,其大略可睹:卿名况,赵人,以齐襄王时游稷下,距孟子至齐五十年矣。于列大夫,三为祭酒。去之楚,春申君以为兰陵令,以谗去。之赵,与临武君议兵;入秦,见应侯,昭王以聘;反乎楚,复为兰陵令。既废,家兰陵以终。自战国争富彊,儒道绌,孟子学孔子,言王可反掌致,卒不见用;卿后孟子,亦尊孔氏。子思作《中庸》,《孟子》述之,道性善;至卿,以为人性恶,故非子思、孟轲,扬雄以为同门异户。孟子与告子言性,卒绌告子,惜卿不见孟子,不免异说。方说士徼时好,卿独守儒,议兵以仁义,富以儒术,彊以道德之盛,旨意与孟子同。见应侯,病秦无儒,昭王谓儒无益人之国,极明儒效。秦并天下以力,意儒果无用,至于坑焚,灭不旋踵。汉奋布衣,终假儒以定,卿言不用而后验。自董仲舒、韩愈皆美卿书,言王道虽不及孟子,抑其流亚,废于衰世,亦命矣夫!学者病卿以李斯、韩非。卿老师,学者已众,二子适见世,昼寝餔啜,非师之过。使卿登孔门,去异意,书当与七篇比,此君子所为太息。大宋淳熙八年岁在辛丑十有一月甲申,朝请郎、权发遣台州军州事唐仲友后序。
四贤歌 清 · 弘历
押词韵第五部 出处:御制诗二集卷二十
燕昭延士始郭隗,涓人买骨自为媒。
筑宫师事礼数陪,趋燕遂致翩然来。
亚卿事业颇伟恢,赵楚韩魏合从偕。
下七十城五岁才,蓟邱之植汶篁栽。
田单反间惠王猜,木必先腐真惜哉。
剧辛自赵骋辩才,庞煖易视背交怀。
丧师二万身亦灾,邹衍闳论类诙谐。
先驱拥彗碣石开,主运而外他无裁。
尸祝至今四贤皆,望诸事业谁能侪。
或者市名意本乖,令人三叹黄金台。
论攻韩劫天子恶名 南宋 · 林之奇
出处:全宋文卷四六○八、《拙斋文集》卷一三
世之说者往往以谓周于战国之时不能复兴。盖当是时,周之为国特有百里,其地则不大于曹、滕,其民则不众于邾、莒、果何以能兴哉?然以吾观之,其实有可兴之理也。当威烈王之时,诸侯不朝于周,而威王独能率诸侯以朝之。显王之时,韩、魏皆称王,而赵武灵王独不肯称王。是周之名分犹存,安在其不可兴者哉!然所以终不能兴者,以其无能兴之人故也。如楚欲用兵破韩、魏,以窥周鼎。武公说楚王曰:「今子将欲诛残天下之共王,居三代之传器,吞三翮六翼,以高世主,非贪而何」?于是楚计辄不行。张仪之说秦下兵三川,以临二周之郊,司马错以谓今攻韩、劫天子,恶名也,惠王乃止。武公以居天下之传器、吞三翮六翼以高世主为非;司马错以攻韩劫天子为恶名,周之为周,实有可兴之理矣。其所以不能兴者,是东西周无可兴之人也。周文王之兴特百里矣,安在其地广乎?